百岁李治华:语文工作者与翻译家
 
蒋 力:作者简介,蒋力 担任过文艺期刊和报纸副刊编辑,电视编导,演出场馆和演出院团经理,大型演出策划,歌剧音乐剧制作等。业余写作三十余年,以音乐评论、名人传记、纪实文学、文化随笔为主。有《音乐厅备忘录》《书生集》《咏叹集》等专著出版。
  2014年3月,习近平主席访问法国的第一站是里昂。在里昂中法大学旧址参观时,习主席见到99岁高龄、坐着轮椅前来的旅法华人李治华先生,他高度赞扬了李治华对中法文化交流、尤其是在译介中国文学作品方面作出的巨大贡献。至今,李治华已在法国定居77年。
  2005年,我为李治华先生编就的一本书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书名《里昂译事》。李治华为该书写了一篇自序,开篇即曰:“我是一个语文工作者。”序中提到“我从事翻译”。“翻译”一词后面没有“家”的称谓,但这个称谓,他当之无愧。
  作为语文工作者的李治华,1937年北平中法大学毕业后赴法国深造,在里昂中法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后,退休之前的一辈子都在法国的学校里教汉语。先是在巴黎东方语言学院(后改名东方语文学院,并入巴黎第三大学),后来调入巴黎第八大学。两处的课时都不多,平均每周八小时。备课、授课、改作业等加在一起,三天之内足以完成。之外的四天自己支配,李治华几乎全都用在了翻译上面。
  最初,李治华没有想到要终身从事翻译工作,1942年他开始撰写博士论文《元曲研究》,副论文是一篇元曲的法文翻译。结果,“正论文没有完成,却翻译了五篇元杂剧。”他意识到,这证明他更爱好、更适合做翻译工作。随后,他陆续翻译了他很喜欢的鲁迅的《故事新编》,巴金的“爱情三部曲”之一《雾》和《家》,艾青的诗选《向太阳》,姚雪垠的《长夜》,老舍的《正红旗下》《离婚》《四世同堂》,戴厚英的《人啊,人!》,白桦的《远方有个女儿国》等十余种中国文学作品。耗时最长、也最能体现他翻译成就的,是他与夫人雅克琳·阿扎雷艺斯(雅歌)合作的法译本《红楼梦》。
  1981年,法译本《红楼梦》作为“七星文库”的名著丛书之一种出版,该书的翻译,用了李治华夫妇27年的时间。1982年在英国剑桥举行的欧洲汉学会议,李治华以“《红楼梦》法译本的缘起和经过”为题,做了专题发言,他自嘲却骄傲地说:用二十多年的时间翻译一部文学作品,大概只有傻子才肯干,不过傻人自有傻福,我在翻译过程中,感到了充实、愉快和幸福。
  少年生活与《红楼梦》几可呼应
  祖籍安徽亳州、生在北京的李治华,少年时因父亲担任顺天府尹何乃莹两个孙子的家庭教师,自己一家也住进了府尹家的西跨院,此处位于宣武门外的教子胡同。《红楼梦》里的人物命运、生活场景、民风习俗等,许多都与李治华在府尹家的所见相吻合,其中包括府尹去世后其家族的子息维艰和逐渐走向衰落,最后卖房分家各奔前程,与《红楼梦》几可互为印证。《红楼梦》里有茗烟到书坊为宝玉买书、宝玉偷读《西厢记》被黛玉发现、黛玉读过后不慎引了几句曲文、宝钗听出后教训了她一番的故事。李治华十岁刚出头时就跟着何府的王姑娘一起读石印的旧小说,上高中时还帮助何家的使女兰子买书,有一部在东安市场买的《金玉缘》,其实就是《红楼梦》成为禁书后的代用名。书虽被禁,书铺照卖,书名虽改,内容不变。没过几天,兰子的《金玉缘》就被何家二少爷发现,立刻没收了。二者何其相似!
  1950年代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任命巴黎大学比较文学教授艾迪昂伯设计中国文学作品的法译,并列入《世界文学代表作丛书》。他问李治华想翻译什么,李治华立刻答道:《红楼梦》。雅歌是法国人,她和李治华在教书育子之外,唯一的消遣就是买书、看书。阅读能增进个人的修养,但还能做些什么,才能在当时那危机四伏的世界上起一点积极的作用呢?他们想到了翻译中国文学作品。两人一个精通起点语言,另一个精通终点语言,这种合作,堪称绝配。按规定,每部名著的翻译都要请一位文学素养深厚的人做校阅,为法译本《红楼梦》安排的校阅者是铎尔孟(字浩然)先生。他是一位诗人,也是一名教授,曾在中国居住了48年。李治华在北京中法大学读书时,法国古典戏剧、法国诗和中译法的翻译课程,都是铎尔孟先生教的。1954年铎尔孟刚回到法国,就接到了这一邀请,签订翻译合同后,他把一生的最后十年都奉献给了这部法译本的修润工作。十年里,李治华每周二下午都要乘长途汽车去巴黎北郊二十多公里之外一个叫华幽梦的地方与铎先生见面,风雨无阻。那里有一个建在13世纪修道院旧址上的国际文化中心,铎先生回法后长住此地。李治华去那里,一是面交新的译稿,二是听铎先生对前次译稿的修润意见,有些地方还要一起探讨。一到暑假,李治华就在华幽梦住几个星期,与铎先生朝夕相处,随译随改。一百二十回译完,铎先生对于自己的修润仍不满意,又开始二次修润,可惜的是,他没有做完就于1965年病逝了。
  在法国,几乎没有职业翻译家,主要原因是报酬太低。翻译也是件吃力不讨好而又不被重视的工作。但既然选择了它,李治华就没有后悔,而且格外认真。以《红楼梦》中的人名翻译为例,他最初采用的是比较简易的音译,铎先生却主张意译,这无形中为翻译增添了许多分外的工作量。先是要在卷首列出音译与意译的人名对照表,一个按汉语拼音音序排列,一个按法文翻译音序排列。看这份对照表中的汉语拼音音序表,就可看出,有不少同音的人名,只看音译,绝对分辨不清,经过处理(使用了两个法语同义词),就能分清贾珩与贾蘅、贾珍与贾蓁了。小说中贾氏五代,第一代兄弟二人都是单名,都是水字旁的字;第二代都是双名,都有个“代”字;第三代都是单名,敬、赦、政、敏,都有反文;第四代除宝玉外都是单名,都从斜玉旁;第五代也是单名,都有草字头。意译保证了读者能够分辨清他们的辈分。紫鹃,意译为“杜鹃的啼声”;袭人,意译为“难以抵御的香气”;宝、黛、钗三人名字的意译也都下了工夫。
  1981年《红楼梦》法译本出版那天,李治华激动地写了一首小诗:“胸怀壮志走他邦,迻译瑰宝不知狂。卅年一觉红楼梦,平生夙愿今日偿。”后缀跋语曰:“《红楼梦》法译本今日梓行,人世沧桑,几经辛苦;青春何在,而白发凋零矣!译此巨著,或可自慰慰人欤?”
  《家》的翻译使他与巴金先生结缘
  译介巴金先生的《家》,也是一件相对漫长的事。翻译这本书大约用了两年左右的时间,那是在翻译《红楼梦》之前。出版社看过后,认为稍嫌过长,要求做些删节。李治华小心翼翼地删了很少一些内容后,得到出版社审稿员的认同,还请友人李凤白画了封面,但却未能出版。后来李凤白回国,在外文局的出版社法文组工作,曾就这个译本在国内的出版,征询巴金的意见。巴金寄给他一个删节本,李治华看了删节本后,觉得非常可惜,犹豫之间,未把译稿交给外文社,此事就因《红楼梦》的翻译而搁置一边了。70年代末,李治华又想起这部译稿,托同事找出版社接洽,最后由艾贝尔出版社和弗拉马利永出版社两家合作印行。出版社提出邀请巴金来法访问的请求,李治华先与我驻法使馆文化处联系,文化处告知可与巴金直接联系,只要他愿意,使馆一定协力办理来法手续。李治华随即给巴金去信,还附上了出版社的邀请函。巴金在1978年11月27日的回信中表示,他接受这个邀请,因为他在五十年前到过法国,住过一个时期,在法国才学着写小说,写了他的第一个长篇《灭亡》,他对法国人民有感情,很想在搁笔之前看看今天的法国。次年4月,以巴金为首的中国作家代表团访法近20天,除巴金外,代表团成员包括:孔罗荪、徐迟、李小林和高行健。
  李治华此前未与巴金见过面,神交已久,书信交往,互赠照片,使彼此之间已不陌生。得知巴金还计划写两部长篇,他就问巴金能否把内容和题目用一句话告诉他。巴金在那年3月给李治华的信中说:下一个长篇刚刚开头,是写一对知识分子在“文革”中的遭遇,名字是《一双美丽的眼睛》。李治华表示,他愿把这部小说也译成法文。巴金说,这个小说不一定写得好,不过要用全力写(可惜最终没有写完)。巴金访法那些日子,李治华全程陪同,还分担了部分口译的工作。到达巴黎后,巴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去伟人公墓瞻仰卢梭的雕像。遗憾的是,他们见到的是一尊石雕,而不是巴金五十年前所见的铜雕(已被德军在战争中熔毁,改作了武器)。李治华说:在那里,巴金沉默了片刻。他回国后对这次的瞻礼写了深合我意的两句话—“我在《忏悔录》那里得到了安慰,并且学会了说真话”。
  2002年,中国现代文学馆设立“李治华·雅歌文库”,文库中最宝贵的是法译本《红楼梦》4000余页的译稿。是年,李治华夫妇应中国作协邀请回国,到文学馆参观并演讲。李治华一口京腔,依然地道,令在场听众很是意外。舒乙馆长告诉他,文学馆是巴金提议创建的,馆名也是巴金题写的。李治华感佩地说:全世界都没有这么大规模的文学馆。活动结束后,步出文学馆时,我指着玻璃门把手的地方告诉李治华先生:这是用巴老的手模铸造的。他听后眼睛一亮,认真地把自己的右手按在那个把手上。那一刻,他一定相信,他再次感受到巴金的心声。
  李治华此前一次回国是在1985年,他那次行程中的若干项活动,我都以李家晚辈亲属和文字工作者的双重身份陪在左右,如:去北京站附近的一个小院拜会诗人艾青,我拍下了他两人在院里聊天的照片。去灯市口西街的“丹柿小院”(现已成为老舍纪念馆)看望老舍夫人胡絜青,李治华向胡絜青通报了翻译老舍作品的近况,胡絜青招待李治华喝老北京的豆汁,品尝小院里刚摘下来的柿子。我还代为联系,而后随他一起拜会了红学家李希凡,翻译家、作家叶君健,陪他游览了南菜园附近的大观园。艾青、胡絜青都送了他自己的书法作品。之后这些年,他一直和居住在北京的家人通信,有他新出版的法译中国文学著作,也寄赠给我。从来信中我们得知,他多年食素,以蔬菜和水果为主。自制沙拉,自得其乐。练习瑜伽,强身健体。这大概是他长寿的主要原因。读到他写的《红楼梦》翻译缘起的长文后,我感到国内对他的了解委实不够,就动用我的关系,在一些报刊上发表了他的数篇文章。谈戴厚英《人啊,人!》译名的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副刊,评罗大冈诗作的文章发表在《读书》杂志,回忆母亲的文章发表在《散文世界》杂志。2002年在北京再次见到他时,我提出为他编一本书的设想,他表示赞同,并委托我全职编辑。不久,就从法国陆续寄来他的手稿、复印件、照片及他为《里昂译事》写的个人简历和序文。
  百岁李治华,若说他的人生中有什么遗憾,我略知二三。其一是他母亲因难产而亡于1925年,下葬的墓地后来被夷平建寺。1974年李治华回国寻访旧居后写下《追忆母亲》一文,最后一句写道:“我连她的一张照片也没有,可是她那慈祥、恬静的音容笑貌却清清晰晰地呈现在我泪花闪烁的眼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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